歡迎到訪我們的Podcast《相對論》,繼續欣賞我們與盧志榮的第二部分精彩對談。請按此回顧第一章。
Emily Leung (EL):你在西方國家接受教育,分別在多倫多大學獲取建築學位,以及哈佛大學讀取建學碩士學位,就你的經驗之談,作為一位學生和教育者 (你曾於多間大學任教),你認為我們能從他們身上學會甚麼,並用以改善亞洲的教育制度,特別是藝術與設計方面?
Chi Wing Lo 盧志榮 (CWL):回想我年輕時至上大學的時光,一直到現在的世界景況,我認為教育好像在某程度上被誤解了:學習只為生存。今天,大部分教授的課題遍及各個層面,變相你好像必須做妥這些事情才能學會生存。我不大肯定這就是教育。我想,教育終會重回養潤心靈,讓你對自己的身分定位、所能做到的事、長處短處也有一番領悟,並更了解自我。接着,你的人生就會偏往單一方向,你會以為人們走向的道路也是你的將來。我深信教育貴乎讓你了解自我,明白你該怎樣把自己定位。也許,所有特別教育均需要以普遍教育作為基礎,要不,我們大概只在學習某種技能。了解自己的短處能助你處理自己做不來的事。這是個明白自我的旅程。這是人生中自我量度的進程,也就是教育。
EL:你認為西方國家在拿揑平衡方面表現較好嗎?
CWL:這視乎你遇着了誰,哪位教授。就教育層面而言,特別是身在美國,你需要假定沒有對與錯之分。你需要證明的是一個前設。人們對此非常害怕,想到了某事,便花盡一生努力證明之。我想變化是必然要發生的吧。我與學生交流或參與講座時,他們會問我,你怎樣知道這是個正確決定。我會說,任何角度也可以是對的。證明它吧。教育也是在於努力證明你所相信的事。
EL:的確,最寶貴的一課就是教會學生懂得相信和自我反省。
CWL:沒錯!傳統會有一位師傅和學徒。師傅說的話就是真理,就是絕對,沒有其他路可走。這是把經驗傳授於其他人的方式。希臘讓我理解到人的思維是由歷史和哲學所塑造,每個個體也各自擁有力量和獨特性,教育便是帶出每個人潛能的工具。再說回我的親身經歷,若果我那時不停在量度自己,加諸我身上的時間成了壓力,必然要在某時限前完成這、完成那,這樣一來,我一定是落後分子吧。但只要我能超脫時間的局限,潛能便瞬間變得無窮無盡。理論上來說,我可以85歲才讀完幼稚園呢。當時間不再是眼前障礙,你就會慢慢思考、放慢腳步,培養平靜的身心靈。不被壓迫時,你可以做的事着實不少啊。你也自然能從標準中解放出來。要成為一位醫生,你需要在限時內達成某些目標。擺脫限制吧,路障也隨之而消失。釋放自我,不受時間束縛,自會發現萬事皆可能,盡可能去證明吧。當時限不見了,真正的自由將會來臨。
EL:我知道你育有兩名孩子,他們也緊隨你和妻子的步伐,同樣修讀建築。你對他們又有甚麼期望抱負?
CWL:我不認為他們跟隨着我和妻子的步伐,或者他們只是自然而然地走往現時的人生路向和想法模式。也許因為他們自小在我們身邊成長而受到影響吧,他們擁有獨立思想價值,才成就了今天的自己。這就是他們所有的自由——當你清晰明確,便不用再擔心限制,放心讓自己發揮。以我們作為父母而言,其實也挺幸運。相信大家也是靠奶水養育孩子吧,再送他們上學,用盡全力嘗試所有,但卻得出截然不同的效果。要是這非運氣,我也不會說了。全球各地——不只限香港——的父母也在盡心盡力養育孩子。我們也不例外:你會擔心孩子、怕他們會跌倒、帶他們上學、養育他們成長。你會花時間與他們做事相處,培養他們學習專注的能力,發掘更多興趣。任何家境的家庭也是如此,但何以每位孩子的成果也是這樣不同?
EL:顯然從沒有國際通用的方程式吧。
CWL:正是。說到你剛才提及的期望抱負,我和妻子時常懷着感恩之心。若你把這稱作是運氣,我們也沒甚麼好解釋了。有人會說是基因問題,嗯……這也說不準。我的基因源自父母,但他們與我完全不一樣吧。他們甚至忘了將我送上學呢 (笑)。我肯定某程度上的關聯一定存在。即使你獨個兒存在,世上沒有其他與你有關係的人,我仍然相信你走着的路、你遇上的樹或老虎,這種形而上學有時候的確難以解釋。
EL:最觸動我的是你們一家有多親密。
CWL:你這下子提醒了我,我跟太太的年距跟我子女相差的年歲同樣是六年。這種親密感遠超於作為父母的身分,畢竟,父母始終是父母長輩,但我們也常會扮演局外人、朋友的角色。有時候,我們更會挑戰他們或與他們爭論吧。藉着不同角色的轉換,他們更能豐富與你和當下事件情況的關係。你可以批准他們做些常人不會批准的事,也可以反對他們做些常人不會反對的事——這只會為孩子和他身邊的事與人積下怒氣。我和妻子所作的決定當然會影響孩子。我們知道哪些事會阻擋他們去路,但即使是為某特定事宜拿下決定,我們還是會有不確定的時刻呢。還有一些因為人人讚好,而大家都覺得是好事的事……
EL:當父母,我們大概只能盡力而為。
CWL:對,我們已盡可能餵得最好 (笑)。
EL:我知道你兒子快要結婚了,恭喜你!
CWL:他已來到人生的另一階段,跟我一樣,他亦是與同學結婚呢。我太太也是我的同學。
EL:你和太太在加拿大相識,然後一起到哈佛?畢業後,你贏取了最佳論文獎,你兒子最近也獲取了同等殊榮。即使經刻意安排,相信也得不出這樣的巧合。
CWL:我和太太可能是孩子的上世吧 (笑)。但當然啦,這着實非常感動。對此我們從沒有預料過,可能是因為我們不會有所期望,令他們感壓力。我們從不會指令孩子做這做那,這從不發生。唯有如此,他們所經歷的事才成為一家細談、分享和探索的話題吧,全因我們各自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見。我們說的話不是絕對,這大概是美國教育讓我學到的一件事。但我也有擔心的時候,其中一個我擔心寫書的原因就是白紙黑字的記載,不容你有抵賴的借口。我也相信,當你買一本簇新的書籍時,你所擁有的都已經過時了。把想法寫下的情況大概也是如此吧。當然你可以說,你那刻對某事深信不移或半點也不相信,書本就能把這些想法變得具體,然而,不管你有多努力追求永恆,真正能抵時日洗禮的事的確少之又少。有些人活在短暫時刻裡,但他們對此由衷地感到愉快。美麗事物如音樂也可能是稍縱即逝。也如霧般,香港長年雨季,霧茫茫,但還比威尼斯好一點。我曾以霧為主題作詩和寫作,看不清但又足以讓你欣賞其美。如果每件事也清晰可見,世界就沒趣味了。
EL:談到永恆,你的作品也是劃時代之作。這是你每次創作的起點嗎?
CWL:這大概也包括我對身邊事物所持的態度吧。我受不了破爛了的事物、變得無用處的東西,或已漸漸被遺忘,再不合用。這就是創作的對立面,逆向而行。你開始創造的一刻也就是你開始逆行的一刻。在乎你怎樣處理時間,它可以非常冷酷和絕對。有時你會想,世上能有個地方讓你逃出時間的魔掌嗎?有個地方能令時間看不見你、找不到你嗎?面對時間,你不能採取絕對必然的態度,畢竟,我們的生命跟時間相比真是微不足道。部分 (創作) 能延續一世紀、其他可能是數個世紀,再有些是長存整個人類歷史裡,以光年作量度單位。所以,關於達致永恆的層面,我只能說句盡力而為吧。我會確保每件創作也是動人美麗、專業精准。但要讓美學能長存於世則是另一回事……這點我也時常掙扎。嘗試盡力達致永恆,對我來說,會是即時的滿足感吧。人們看到某事物,覺得它是永恆之作,這讓人深感滿意。下代人見到也有同感的話,滿足感更大。一百個世代過去後,它依然屹立不倒,的確妙絕了。有時候,永恆在於嘗試找出人類最低限度上的相通之處——當下一刻也好,絕對也好,又或是未來之巔、歷史的最深處。這是不可能的事。但我認為有這樣的一個目標確實饒有意思。你不一定能夠達致。但目標之美豈不是在於你能夠或不能夠將之實踐嗎?好比電影,主角深情一吻,隨即完結落幕,多麼讓人不捨。這種懸念就是讓夢延續的引子。
EL:這是你每天的原動力嗎?竭力追尋目標?
CWL:正確。眼前很多事物都有種吸引力,引導你走往某個方向。這種自主權超越純粹的存在,你清楚知道自己要做的事。就好像你、朋友、家人和現時的世界,所有現世代需要應對的問題,還有世界給予我們的幸福,全部走在一起時,自會創造出真正的你或真正的我。這就是我們存在之處。船隻會隨着海港順流或逆流地上前或後退。我現在可以看到建築學盤呢,多難想像當日我離港的時候。別說40年前的事,兩年前發生的事現在看來也彷似上個世紀吧?但我肯定即使我不做這,也會做那,畢竟這是個取捨的過程,由我作主,並非被迫作的決定。
很多年輕人會想,我現在很好啊,何解無人賞識?這就是今天的世代,挑選的過程幾乎消失不見。我們總是在向人作推廣宣傳——看我多優秀!與往日有麝自然香的時代不同。我在中國與人交流時總會給予這樣的建議,放手讓自己被人發現吧,這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成功。不斷把自己往前推是刻意而為,很難達到恰好的平衡。你會想,今天我20歲,接着來到40歲、80歲……也許,終其一生,也無人發掘。不要緊,歷史會找到你。實在沒有事值得你感鬱鬱不歡。請遠看世界之大,別只側重自己處於的時刻。這也許就是永恆不朽的關鍵——一個去了解明白的概念。
舉例我在一位製作人面前創造作品,五千年後,即使破損了,它依然仍舊的美。他的反應或會是:甚麼?誰管它五千年後的狀態?這就是大家對時間的概念吧……看看希臘的雅典的帕德嫩神廟吧,人們以石材築出這樣的結構不因為他們想我們明白當時的美。他們順着光和引力來創造,也捱得過地震,只可用單一物料,他們最後決定如此。數千年後,它崩潰破裂,卻沒被移去扔掉。何解?它倒下之時,也揭示了人類智慧的開端。回到現在,看看我們的大廈建設吧,清拆後便全數被運到堆填區了。我們生產的不是珍品,而是垃圾。我想,永恆不朽不只在於實質的存在吧,最重要是能延續下去的意念,如不變的美。